〈藥物不是解答,並非所有的失落都需要診斷〉
文╱陳郁馨(木馬文化總編輯) 出處連結: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3726
請容我從一個問句開始:「痛的時候,吃藥是最好的方法嗎?」帶著問題,我們直接讀這三本書,看它們能帶來什麼認識和領悟。
先讀《藥物讓人上癮》。這書的導論就挑明了說:現代醫學的進展已可提供許多化學物質讓人們選用來減輕痛苦或擴展意識,這股趨勢將會繼續,難以阻擋。而此書的用意在於,提供出自研究專業而且不帶偏頗立場的藥物資訊,期盼能以科學態度而非意識型態來推動藥物教育。
書中分章說明咖啡、酒精、大麻、快樂丸和各種興奮劑的實際作用、進入身體之後如何代謝、各種藥物與其他藥物併用的危險,乃至對生理和心理的長期短期影響。這是一本中立的使用指南。它提供實際的用藥安全建議,破除各種藥物迷思,其目的不在恐嚇或教化讀者,而在於用事實來讓人認識「藥物依賴」這回事。(光是把咖啡與酒列為藥物這一點,便令人警醒:日常生活裡還有多少不假思索的行為,其實是出自於大腦受到藥物作用之後的結果。)
接著讀《救救正常人》。這書指出今日美國醫療對於精神疾病的過度診斷,把正常人判定為精神病患,把重度悲傷說成是憂鬱症,把老年健忘判定為輕度認知障礙,而大部分人根據最新定義,其實已罹患了注意力缺失症。
此書分辨精神狀態的「正常」與「不正常」的定義與界線,回顧巫術、希臘時期、中世紀歐洲對精神疾病的處理方式和18世紀歐洲精神之發展,最後談論當代美國《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的編修過程及其貢獻與缺失。
本書作者20年前參與了前述手冊的第四版編修工作,看見該手冊對於精神醫學造成重大影響,眼看第五版的修訂版增加了更多疾病,提供更多的用藥建議,他擔心精神醫學已經往極端方向發展,現在到了「最好的時代也是最糟的時代」——最好的時代,因為精神疾病患者可以獲得許多有效的治療;最糟的時代,則是因為「有太多不需要治療的人卻被過當治療」。
過當治療,指的是不必要的用藥和對於某些精神狀態貼上精神疾病的標籤。對此他感慨:「並非每種失落都需要診斷,也不是每一種問題都有藥可解。生命的困頓艱難,不是靠制式的程序就可以解決。」他自稱撰寫此書是為了懺悔,希望來得及守護正常人不被貼上疾病標籤,也守護精神醫學不至逾越本分。
最後我們讀《聆聽疼痛》。此書檢視疼痛何以在本質上如此難以掌握,並主要以文學作品為例,探討語言中的隱喻、偏移和聯想如何表述疼痛經驗。
這作者是執業醫生,曾罹患罕見的血液疾病,他以醫者與病人的雙重視角,勉力掌握「痛」究竟為何物。而他訴諸的路徑是語言:「疼痛是一種耗盡心力的內在經驗」;「在痛的時候,我們是孤獨的」;「疼痛沒有邊界、形狀和座標。它的難以捉摸,抗拒任何表達的嘗試」;「快樂可以共享,唯疼痛時只有自己。」他舉詩人艾蜜莉.狄金生的詩句為例說,「痛,有某種空白元素」。為了填滿這塊空白,他創造新的想法和語彙,借用隱喻的已知來說明未知,讓語言的「在」,填補事物難以捉摸的「不在」。
在醫學抵達那片空白之前,還有詩、有歌、有小說可做為工具;一旦有辦法用語言表達出來,這便使得疼痛得到寬慰。
把這三書放在一起讀可發現若干共通態度:其一,儘管醫學發展趨勢不可擋,但人們不應把藥物當成唯一的解答。其二,應當嘗試在身與心/外在與內在建立連結。其三,人們應該為自己負起責任,認識藥物,理解情緒,相信自身就有療癒能力。
把這三書交叉著讀,還出現有意義的交集與對照。譬如,「藥物愈方便,就愈容易用藥過量」這論點出自《救救正常人》,若把它與《藥物讓人上癮》放在一起看,我們不難得出一個見解:若你對藥物依賴,就是把決定權交給你所依賴的物事(藥),那時你便不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
再把《聆聽疼痛》提到的說法,「疼痛拒絕被簡單定義及明確說明」,與《救救正常人》的論點並置,我們發現:身心作用的展現極為複雜,但醫學為了快速處理病痛而在許多面向上犧牲了個體的差異性。然而,我們追求個人的獨立與存在價值,不就是因為我們珍惜個別差異嗎?
當藥物科學愈發朝向簡化的方向來面對病痛,文學作品卻往另一端發展——使用更為細緻的隱喻來貼近疼痛經驗。這是意味深長的對照:醫藥的簡化,刪減了人的差異;文學的複雜化,卻增添了人的豐富。
醫學持續前進,但是痛苦也許永遠存在。我們需要服用多少藥物才會不覺得痛?我想說:我們不該像帕夫洛夫實驗裡的那隻狗,一遭受電擊刺激便出現相同反應。在刺激與反應之間是有縫隙的。痛的時候,如果可以不急著吃藥,如果可以安靜下來,嘗試理解那難以名狀的物事並設法加以描述,這時我們便藉由語言之力拓展了個人世界的邊界。
痛及其帶來的一切,如此轉而成為創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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